“我一直在等待吴玉梅的绘画新面貌,她自己也在摸索如何变,过几年会有一个新的面貌。谁能知道,这一天永远等不到了。”
吴玉梅近照
吴玉梅《玉簪花》
两年前,我不请自荐,为吴玉梅写了十片册页,内容是徐青藤“女芙馆十咏”,青藤以七言律诗题咏十种花卉为:芙蓉、菊花、芭蕉、玉簪、萱、藜、鸡冠、山楂、野葡萄、土菩提。青藤书法,结体之奇异,用笔之大胆,无拘无束,任情挥洒,那种出尘入化的境界,深得画家们的欣赏,程十发先生曾以此为内容,书写一长卷。我亦常对本临摹,想从中得其洒散爽逸之气。字册写成后,我还写了一段跋语,云:
吴玉梅者,当代花鸟画之大家也,幼为云间村姑,出没于三峰九泖之中,襟江佩泖,胸藏清籁,绘画天成,深得药翁唐云赏识,收为大石斋入室弟子,惨淡笔墨五十年,自出新腔,风荷烟柳,青芦红蓼,草原牧放,纸上点染生色,仍不脱烟云天籁之气,质朴中见雅致,继青藤白阳之雅韵,当今论画者鲜有能识其笔墨精妙之处。余知其人,赏其画,故书青藤女芙馆十咏相赠,企望继青藤之遗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耳。
跋语末尾之句,颇有倚老卖老之态。我比吴玉梅年长数岁,多以老哥自居,故有此语。
册页书成后,连同“徐渭女芙馆十咏”帖一起寄给吴玉梅了。我的如此举动是因为看了她的画展有感而作。吴玉梅初师从药翁学画,药翁为了训练她的胆魄,让她练大字,习狂草,看了她的画展,深感她没有辜负老师的期望,巨幅花鸟,气度非凡,水墨卷册,深厚朴茂,我特别欢喜,故将徐青藤书帖寄给她,以增强她的“狂”气。我的书册只不过是为“狂”抛砖引玉罢了。
我虽是书画界的过客,但混迹其中也将近五十年了,除了老一辈画家之外,还有一些和我年岁相仿或比我年轻的朋友,在书画还不值钱的时候,我都向他们要过一张或两张作品藏着,那时想每隔几年向他们要一张画,静观他们画风发展变化,想以此写一本海上当代绘画史。后来世道变了,没有资本收藏,但我的想法没变,仍然致力收藏他们的画册、画片,看他们的展览。我虽然未藏一张吴玉梅的画,但她是我一直在注意观察的画家。这可能是因为她是从农村走来,又是药翁的学生吧。
水流云去,月到风来。画风的转变可能就像一阵风那样,说来就来,不是刻意求之所能得到的。一次展览会上,我看到一张“草原牧放图”,画面上是广袤无际的草原,一头水墨牦牛静立在画面中央,在整个展厅里,这张画是那样突出夺目,令我震动,再细看,草原的绿色不是用大笔平抹,在阳光下显现许多层次,在斑斑点点中,地面、草根、草梢的质感都画了出来。那头牛虽用单色水墨画出,但肌腱分明、准确,浓浓淡淡水墨,把牛身上不同部位毛色、层次也表现出来。画风好熟,似曾相识,再看标签,作者是吴玉梅。我找到吴玉梅,说你的画风变了。她朴实地一笑,说她画好多张,不知不觉就画成这个样子了。在前面说到的那次画展,我看到她的画在继续“草原放牧”的画风,仍然在变,和她老师的画风距离拉了开来。
像“草原放牧图”这种从写生中得来、写实性极强的绘画,仍然有着雅趣。雅是吴玉梅绘画中最本质的存在。三峰九泖,风物宜人,田园生活孕育了吴玉梅天生的雅,是自然铸就,已经成为她性情中的一种品格。这种不染尘垢的雅趣,似乎也遗传给她的女儿。她们母女都好音乐,犹好古琴,我曾随着她们参加佘山琴会,听古琴名家龚一的弹奏。我与龚一早就相识,而且听过他的老师张子谦弹高山流水,那只是一时的热闹,并没有像她们那样沁人心脾,把古琴和绘画融为一体,古琴成了无形的画,绘画成了无弦的琴,形成了她们雅逸的审美观念。
自陆士龙对张茂先所谓“云间陆士龙”一语,从松江这片土地走出来的文学家或画家,都以“云间人”而自许,他们的作品都有着清淳之美。远的不说,只说当代白蕉的书法,施蛰存的“云间语小录”和程十发的画,读后都能品评出这种芳香。写程十发传时,要感受乡土风物,我曾两次专程去松江,而且都是吴玉梅陪同。华亭老街,程十发曾生活过的老宅,自不用说是我必去的地方,还去看乡间古屋、古墓、古历史遗迹,听这一切背后的故事。这时我才知道,她自小就生活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之中,而今天又是大部时间住在松江,不是图个清闲,而是在这里奉亲、作画,远功利,近真情,她又把亲情、乡情糅合到画情之中。当今对画家的研究的视野,已从文化教育背景转向乡土文化,研究画家作品中的童年文化因素,吴玉梅就是很好的个案,把这些搞透了,即可知道她画中的清淳之美不是无源之水。
在学习期间,她接触最多、对她影响最深当然是她的老师药翁了。拜师之始,药翁要培养她的胆量,要她写狂草,一旦放胆写狂草了,药翁又要她写小楷,药翁在给她的一封信中说:“过去让你写草书,要使你胆大气旺,一味气旺胆大,没有楷书功夫,易流入粗犷,所以现在要你收敛学小楷了。”药翁除了教她书画,还教她做诗,不但亲自帮她改诗,还让以诗词闻名的女画家周炼霞帮她改诗。我曾经看过周炼霞帮她修改的诗稿,几十年的时间过去了,诗句的内容及如何修改的都忘却了。在老一辈画家中,对她影响较大的还有谢之光画师,这里有绘画的影响,对更多的是他那不遵成俗散淡的人生。从她那里,我听到许多谢之光的故事,大都是从日常生活细节中发出妙语惊人的见解,一句即能把人生之事说得很透彻。还有一位就是三釜书屋的程十发了。她曾随十发先生去农村劳动,去大草原写生作画,接触的时间不算短,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我们曾在程十发先生在松江新建的修竹远山楼戏台的一角谈十发的故事,她的感慨颇多。
香山画院为她举办个人展览时见到她,我说她的画在变,她自己也在摸索如何变,过几年会有一个新的面貌。她忙于招待嘉宾,没有多谈。以后再也没有见到她。我在想她的胸中已经装了那么多的东西,在等待她的绘画新面貌,谁能知道,这一天永远等不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