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感伤与缅怀
今年以来,我流了好几回眼泪。
“悲伤”两字在现代词典中等同于煽情,尤其偌大年纪的我,本该又冷又硬,如此伤感,至少要被视为矫揉造作,说起来真是难为情啊。(据说,有一种叫“枯眼症”的疾病正在流行。将来,人类的泪腺会不会彻底萎缩,以至变成青蛙眼,圆睁着睡觉?)
今年元旦期间,蔡其矫诗人在北京去世。亲睹老师遗容,我痛哭失声。而他那巨大脑颅里汹涌澎湃的“波浪啊”(蔡其矫名诗),终于止息。
2月,寒风料峭。厦门书法界元老,94岁的高怀老先生去世。这位上世纪40年代就驰名厦门,饮誉八闽,蜚声海内外的书法名家,曾谦虚地自称是我祖父的学生,与父亲交往笃厚,因而是我的世伯。
经常在鼓浪屿街市上,遇见和风细雨的高老先生,手里拎了一点点豆腐青菜,厚镜片只闪烁前方,决不东张西望。老人家虽德高望重,每天仍要早早起来为太太熬粥。我认识的鼓浪屿老爷子们都高寿,且不发胖,到了高老先生这一辈,简直有点鹤发童颜的意思。
每逢艺术家聚会,他总是踽踽独行而来,会散席终,仍是独自悄然离去。既不傲物也不骄人,不妄信闲言碎语,更不说三道四。炉火纯青的不仅是他那支神来之笔,在他的个人修为里,已经没有半点烟火味。
我父亲的葬礼上,高老独自来与故人道别,流着眼泪握着我的手。他的手很软很凉,羽毛一样轻柔。我为高怀老世伯流的眼泪,也是悄悄的,在落叶打旋的旧居门口。
7月下旬,高温大旱。惊悉90岁的国画家林英仪永远离开鼓浪屿了。21年前,我赴美国参加诗歌节之前,丈夫陪我去求两幅画作礼品。在那简陋而幽暗的寓所里,林英仪展开几轴作品让我挑选,最后由他做主,送我一春一冬两幅墨梅。那时节,除了一声由衷的谢谢,并无润笔费之说。
我来不及为林英仪送行。因为他离去的第二天,我98岁的婆婆在卧床10年后的这个酷暑里,应天父的召唤,无声无息走了。婆婆的葬礼遵照基督教形式,简单克制,到场的除了亲属们,只有婆婆生前老友的儿女辈,他们也都是两鬓斑白的老人了。婆婆只是一个家庭妇女,由于积极参加侨联、妇联及街道活动,在鼓浪屿也算抛头露面,因而有几个联袂进出的热闹知己。婆婆几乎是她们中间活得最长的。
婆婆的死,对我而言,标志着鼓浪屿一个旧时代的终结。
二. 庭院深深深如许
婆婆姓李,与鼓浪屿李家庄的李甘总、厦门局口街的李彩鸾,号称“三李”,是最亲密的闺友。
后辈们称李甘总为云琴姨。云琴姨的丈夫原是银行行长,解放前就去世了。我的四姨是这家的长媳,云琴姨最宠爱长孙,也就是我的表妹舒非(舒非与生俱来有大家闺秀气质,写诗和散文。她在香港三联书店工作多年,接待过国内许多大腕作家,因而有点名气)。云琴姨70年代末移居香港,与婆婆一样,频繁来往于两地,我经常能吃到她送的香港“利是糖”。每逢李家庄大院的龙眼熟了,云琴姨会遣女佣送一大竹篮带叶子的鲜果来。我要是心血来潮洗手做一回春卷,婆婆会亲自端过去分享。两家之间,也就是三分钟的路程。
漳州路48号的李家庄,是豪富李清泉先生的又一处别墅。云琴姨住在紧挨李家庄的连体别墅里,婆婆习惯统称李家庄。在娘家人的这座深宅大院里,云琴姨带着两儿三女(个个大学毕业),守寡多年,是典型的闽南侨眷。每年春节,我去李家庄拜年。尽量提着脚跟,踩在咔吱咔吱作响的木地板上,心里羞愧不已。(云琴姨是怎样做到浅步轻移,有如舞台上的青衣?)接过云琴姨手中的桂圆糖水,进入我四姨那奢华古典的阔大卧室里闲话。我的四姨美丽慵懒,不善理家,房间遂有些凌乱。平日里,等她教书去,云琴姨必进屋叠被铺床,抖直睡袍挂起来,抱出换洗衣服交给女佣。孙女舒非有些贴身小衣物,还是云琴姨亲自手洗。婆媳妯娌姑嫂之间,也许有过互相看不惯的小矛盾,都悄悄化解了,从未大声喧闹。这是云琴姨不怒自威的治家方式,也是鼓浪屿许多大家族的传统家风。
云琴姨眉弯目长,唇薄齿密,衣着非绢即绸,走路风吹草动;说话轻声细语,抑扬顿挫的泉州口音动听至极。即使她已过70岁,风韵不减,我仍倾慕于她那薄瓷一般的纤丽精巧。
这些年,一座座原本大门紧锁,庭院深深的鼓浪屿老别墅,被标志性展览成旅游景点,剥露出一个个错综交融的家族肌理,被世人道听途说着。历史烟雾里隐没的场景、人物及脉络,正被许多电视剧制造商所虎视眈眈呢。我相信云琴姨和她那渐渐隐去的同代人,眷恋回首之际,绝不愿看到自己被复制、割裂、篡改和出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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