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说，人所能用到的只是立足之地。在他那个时代，人在大地上徜徉，得到了立足之地的同时，也得到了根基之感。现代城市则相反。城市提供的不仅仅是一个立足之地，还提供了一个宽泛的舞台，和许多不同层面的成长空间。作为代价，人也失去了许多，比如，根基感。

　　“适合居住的城市”，是个反思式的命题——显然希望有这样一个平衡点，存在于得失之间，并且是个可以到达的目标。联合国人居署曾评定中国的许多城市为“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城市”，包括威海、大连、青岛、成都、珠海、三亚、厦门、石河子等。中国也曾做过此类推选，结果却大相径庭：宜居城市首推上海、北京，后来才有青岛、厦门等。环境与发展，两种评定的标准显然不同。

　　无论如何，这个命题与标准，都更像源自一个旁观者、行走者，而非居住者。就像人可以评价鱼缸中水的清浊，鱼或许比人还明白，但它不能离开那缸水。每个人都会对自己的城市有许多抱怨，即使身在那些被评出的“宜居城市”中。而爱上一座城市也可能有这样那样的理由，即使是在一个污染严重、拥挤不堪的“不宜居城市”。

　　如果用经纬度来定位每个人心目中的“宜居城市”，环境与发展，这个几乎众口一词的标准，只是一根纵向的经线。而决定其高低的纬线，我想用一个模糊的词——神情。一座城市的神情，只有阅读它的人才能领会。

　　当一座城的神情给人一种归属感时，它可能表现为一个熟悉的方言圈、一种习惯的建筑样式或饮食方式、一种所追求的生活节奏……或什么都不表现，仅仅因为你生长于斯。由于熟悉，这座城的神情所说出的意义，可以轻易被你破译。一位写北京的作家曾甚为得意地写道：“据一位建筑学家考证：天坛，是拟天的；悉尼歌剧院，是拟海的；科威特之塔，是拟月的；芝加哥西尔斯大楼，是拟山的；四合院儿呢？据说从布局上模拟了人们牵儿携女的家庭序列……”那些天海月山，也仅是象形；而这“家庭序列”的说法，没有生活或文化经验的人，恐怕很难对此会心一笑。

　　还有的城市神情使人产生一种疏离感，它告诉你这样一片危险的地带：这里是冒险与稳妥、约束与放任的更替，是激励与宽慰、沉睡与苏醒的交叉，是过去与未来的衔接，是通往无数可能的一个起点……这些陌生的经验与领域，是对以往坚实大地的背叛，却会迎合许多叛逆者的血液，让他们彻底放下根基的抚慰与束缚，心甘情愿走入苍茫之中。这座城剥夺了你的归属感，同时赐予你自由。

　　“神情”这条纬线，决定了一座城市在你心目中的位置。“适合居住”这几个字，靠了这条纬线，才定位到了具体的生活中。因此，当那些被评选出的“宜居城市”放到你的面前时，你或许会赞叹与羡慕，却很难做出选择。然而，与“自然环境”与“发展前景”相比，它又如此模糊，不可定义，不能注释。它的感性与缺乏逻辑，却也说出了另外一句话：那些都是很好的，但我偏偏不喜欢。